外在世界懷疑論〈上〉

外在世界懷疑論是當代分析哲學相當代表性的議題。這樣的代表性恐怕是來自其（初步的）論證結構簡單，甚至簡單到可以讓完全沒接觸過哲學的人在幾分鐘內就能明白，但其結論卻相當叫人難以嚥下，卻又不好擊垮。

兩年來每當有人問我哲學系在唸什麼時，我雖苦於難以概要性地介紹（而且越是想概要性地介紹，內容就會越空洞），但總能直舉實例。而我最常談的議題就是外在世界懷疑論，效果一向不俗。雖然有些人反應相當劇烈，覺得他的整個世界觀一夕之間就徹底崩解了。

先問個聽起來相當神經病，會讓你想關掉這個頁面的問題：

在你眼前，存在著一台電腦嗎？

想必你會說，「廢話，當然存在啊！」

那麼，你是百分之百確定這件事嗎？

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，那我們就可以開始進行初步的工作了。你為什麼會百分之百確信眼前有台電腦存在？當然是因為眼睛看到了，眼見為憑，看見了就沒什麼好懷疑的了；或者你聽到手機響起，你也會確信真的有人來電。關於這些視覺、觸覺、味覺、嗅覺、觸覺的五官感受，我們稱之為感官經驗。

心理世界與外在世界

在我們意識中所呈現的那些感官經驗內容，例如在你腦海中呈現的視覺畫面、聞到花香的那個感受、微風拂過肌膚的觸感，都屬於心理世界的一部分。我們是根據這些感官經驗的內容，以判斷、確信真的有些外在世界的事物正如這些經驗內容所呈現的那般。所謂外在世界，即外在於你這個心理世界的世界，一般被視為是公共可觀察的。例如你可以在心裡想像一隻粉紅色的飛象，而那是你的心理世界的事物，別人看不到。但外在世界的杯子、椅子、電腦，則是所有人都可觀察到的，是客觀的。

我們常識一般承認有內在的心理世界與外在世界。我們常識一般也承認眼見就能為憑，那意思就是，當我們心理世界有這樣的感官經驗後，就能確信外在世界確實有物件能如實對應心理世界的感官經驗內容。也就是說，當我腦海中呈現「眼前有台電腦」的視覺畫面時，我眼前就真的有台電腦存在。

更加科學化一點說明，以看到一張椅子為例。首先，日光燈發光，光線打到椅子上然後反射進你的視網膜，經過一連串複雜的程序後，最後你的腦海中會呈現「眼前有一張椅子」的畫面，你是根據這個畫面而相信眼前真的有張椅子存在。相信這個說明一定能得到你的點頭。

然而，感官經驗其實無法保證不會出錯，我們無法否認有時會出現錯覺（illusions）與幻覺（hallucinations）。錯覺如海市蜃樓、筷子插進水中而顯得彎曲，幻覺如吃了某些藥物後看到的幻象、精神疾病造成的幻視幻聽等。

我們感官經驗的接收流程如以

A → B → C → D → E → … → N

表示，則打到椅子所反射出來、要進入視網膜前的光可以被視為 A 階段，光進入視網膜後經過 B、C、D ......等一道道複雜的程序處理，最後在 N 階段，在我們的腦海中或說意識中，呈現「眼前有張椅子的畫面」。錯覺之所以會讓我們搞錯，是因為在最初的階段，也就是 A 階段，那個外在的資訊來源便是有誤導性的，以致於這整個層層傳遞後，我們也會對腦海中的經驗內容給出錯誤的外在世界判斷。而幻覺之所以會讓我們搞錯，則是因為打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外在的資訊來源，而是在 N 階段腦子就渾沌沒有正常運作，直接產生了幻象。

我們無法否認有時會出現錯覺或幻覺，因此，感官經驗可能會出錯。或者說得更準確點，我們針對感官經驗內容所做出的外在世界判斷可能會出錯。

是的，到此為止確實可以做點讓步：我們依據感官經驗所做的那些關於外在世界的判斷，確實可能會出錯，但其實只是偶爾會出錯而已，而且是在有限而相當特殊的情況下。當走進綠洲時，我們也會比較謹慎處理看到的畫面；筷子插進水中的景象，透過學習我們便能知道應該如何判斷。重點是，平時不會有這些情況，看到椅子就是看到椅子，實在不必考慮錯覺或幻覺，懷疑論者看起來是多慮的，對於日常這些簡易而明顯的判斷，我們應該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才是。

準備工作都差不多了，可以開始第一階段收網了。想像一下（需要一點想像力，但你也可以直接看電影《駭客任務》就好），有一天人類的科技發達之至，科學家已經摸透了剛剛A、B、C …… 到N的整個過程，甚至有生物技術可以模擬這樣的機制。科學家只要把一顆大腦放在培養皿裡面，再對這顆大腦插上許多管線，輸入一些恰當的刺激後，就可以隨心所欲讓這顆大腦產生許多感覺。他們甚至可以讓這顆大腦產生如你現在所擁有的所有感官經驗，你看到的畫面、聽到的聲音，坐在椅子上的感覺與打字的觸感，一切都栩栩如生。很自然地，這顆大腦也就會根據這些感受而如你一樣相信，在他前面也有如他視覺畫面那般的一台電腦存在，縱使他其實是被欺騙的。

而剛剛這整個設想，大概是沒有違反任何科學定律的。反過來說，這件事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，待人類科技成熟便能實現，是物理上可能的。

請問，你有沒有可能只是一顆這樣被放置在培養皿裡面的大腦？其實你眼前根本沒有這樣一台電腦，你根本沒有坐在椅子上，你所相信的那個外在世界幾乎全是假的，也許你人在火星，是外星人科學家在戲弄你而已。而當代幾乎所有哲學家都同意「我有可能只是桶中腦」，即「我無法百分之百確信自己不是桶中腦」。

對外人而言，這可能很聳動，甚至聳動至極，但這一點在哲學界是（幾乎）沒什麼爭議的。而當我無法百分之百確信自己不是桶中腦時，那些關於外在世界的判斷也就跟著無法百分之百確信了。也就是說，你對這世界的看法有可能幾乎全搞錯了。

外在世界懷疑論常被以為是提供如上的可能性，也就是自己是桶中腦的可能性。但這是誤解，而且太小看懷疑論了。「我無法百分之百確信自己不是桶中腦」這點在哲學界是沒什麼爭議的，爭議極大的外在世界懷疑論要主張的是，「對於外在世界長什麼樣子，我是一無所知的。」

外在世界懷疑論論證

典型的論證正是：

1.      我不知道我不是桶中腦。

2.      如果我不知道我不是桶中腦，則我不知道我坐在椅子上。

3.      因此，我不知道我坐在椅子上。

我前面的鋪路大抵只為了這件：「我無法百分之百確信自己不是桶中腦。」你大概會同意這點，而且大概也很難不接受「我不知道我不是桶中腦。」因為你根本無法區分自己是活在自己相信的那個世界，還是只是一顆悲哀的桶中腦的世界。如果完全沒有能力區分的話，似乎很難說「我知道我不是桶中腦」。

關於前提二，當我不知道我不是桶中腦時，似乎也很難宣稱我知道我坐在椅子上。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桶中腦，還是活在你相信的那個世界，完全傻傻搞不清楚，也無能為力，似乎很難說自己是知道自己坐在椅子上的。

而這個論證是邏輯上的有效論證，也就是說當你接受兩個前提時，結論就非得接受不可，無從辯駁。而前提二與結論的「我坐在椅子上」可以替換為任何關於外在世界的描述。如此一來對於外在世界長什麼樣子，你便一無所知了。

外在世界懷疑論的論證結構簡單，前提又都相當具有說服力、相當直覺性，但結論卻教人難以下嚥，是個相當有趣的難題。

順帶一提，究竟電影《駭客任務》的想法是不是抄自哲學家Putnam的桶中腦，也是哲學人茶餘飯後的話題。

（待續）